這兩年的書畫界和學術界都很熱鬧,似乎呈現出了一種繁榮。然而這種繁榮僅僅是表面的。展覽花樣繁多,而且伴隨展覽而生的各種學術、藝術口號也應運而生。當然,這種情況在哪個領域都有,但在書法領域尤多。就我所接觸到和了解到的,就有流行書風、學院派、書法主義、新古典主義、后現代書法、藝術書法、走進經典、走進魏晉、魏碑藝術化運動、文化書法、激活唐楷、今楷,等等。這些提法,我之所以不稱作學術創新,乃是因為大多數提法都還存在著較大的質疑。這些口號中,前面五六個在當今書壇已存在和爭鳴較久了,也為書壇人士所共知,而且大多數均是由較為具有代表性的書家或學者所提出。我們姑且認為是較具有學術性的學術創見。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口號都是學術或藝術創新。問題的關鍵還在于,一些口號提出者,本身并不是專家學者,在當今書壇也沒有什么創見的人,而大都是一些各地的書法官或在各地書法界縱橫幾十年、具有較大威懾力或影響力的人物。這類人往往字賣得很火,但在藝術上卻幾乎毫無創見或突破。他們現在所缺的,并不是賣字所得的鈔票,也不是官位,而恰恰是藝術創見,正因如此,為了不讓世人所鄙視,也為了不被后人所遺忘,他們可能會腦袋一熱,振臂一呼,然后就提出一些很搞笑的所謂的學術藝術創見。當然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在喊口號。而口號一當喊出,當即有一批溜須拍馬者跟風吆喝。或者是口號一當喊出,即有跟著他吆喝的一批所謂專家學者忙著去詮釋、注解或解讀。而且這種解讀貌似很有學術分量,動不動就把古今中外的一些學術名詞通通往里面套,而實際上則是假大空,風馬牛不相及。有些甚至還不是假大空的問題,簡直就是謬誤百出,笑話不斷。
過來人都知道,無論是學術創新也好,藝術創新也好,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往往是融幾十年之功于一身,書讀十年寒窗苦。錢鐘書一生并沒有什么學術專著,就一部薄薄的《管錐編》,然而誰也不會否認他是一名大學者。學術探索和藝術探索的道路何其之艱,藝術之旅何其孤獨,沒有非同一般的學識、膽識、修為和毅力,殊難有創見。齊白石、黃賓虹、于右任等都是衰年變法,可見藝術創新之難!偉大的藝術家一定是在不斷地否定別人,否定自己,但要否定別人、否定自己的過去又談何容易?!一個否定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的藝術家,要么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要么就是一個可笑無知的人,兩者只能居其一。可是,我們今天的一些人,卻似乎顯得比偉大的藝術家還偉大,連基本的學術概念和學術研究方法都沒搞清,就在盲目地否定過去,否定古人,甚至提出一些讓古人今人看來都很可笑的所謂的學術命題。尤其是這一段時間在媒體上有所爭論的“今楷”。
說到“今楷”,我們就不妨以“今楷”為例。
“今楷”所涉及的不僅僅是一個新的名詞或詞匯的問題,而是一個書體的問題。當然也就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創見的問題。如果從書體演變角度言,一個書體的誕生背后必定蘊涵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劇變,但社會歷史的劇變并不必然導致文字和書體的變化。比如篆、隸書體的誕生,無論是篆書還是隸書,都不是在一個時間點產生的,而是經過了長達數百年的孕育與演變。比如篆書,并不是秦代才產生的,而是早在周朝就有了,當時稱“籀”,但篆書的雛形仍然不在周朝,而是史前時期酷似日月山川花鳥草蟲的彩陶和巖畫,是一種刻畫符號。彩陶和巖畫是一種先民用于日常生活交流的文字表達符號,它既是我國美術的起源,也是文字的起源,當然也是書法的起源。而彩陶和巖畫刻畫符號就是后來大篆的雛形。史前時期的刻畫符號,主要是在文字產生初期,彼時,人類對自然萬物的認知還處于蒙昧狀態,因此,當時的文字和書法,就是對當時社會自然萬物的具象描摹,由具象描摹再慢慢演變成抽象表現,由當時的圖畫文字再到后來的抽象線條,而且其中蘊涵著許多宗教與神力崇拜,而從具象描摹到抽象表現的這一過程,就是幾百上千年。因此,篆書的誕生,并不是在秦代才開始的,隸書也不是在秦代才開始的,根據最新的考古學資料顯示,在春秋中晚期,就已經有了隸書的雛形,而這種雛形,處于篆、隸混合的狀態。而當時草率的隸書書寫方式,就是草隸,而草隸實際上也是后來章草和草書的雛形。由此可以看出,任何一種書體的產生,都經歷了成百上千年的歷史劇變與陣痛,各種書體與書體之間的界限,并不是絕對清晰絕對分明的,書體與書體之間的過渡,也不是絕對斷裂的,而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從上面的描述大致可以看出,文字及書體的演變,絕不是某一個人或某幾個人的想當然,也不是某一個人或某幾個人的所謂創見,而是人類在漫長的社會歷史進程中審美積淀的產物。文字與書體演變的背后,凝聚著人類的集體審美無意識。按照“今楷”提出者的說法,那么,由唐楷到今楷,中間就應該有一個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而且這其中肯定是有接續的,然而,事實是,楷書自產生以來到現在,在書體上并沒有什么本質變化,所變化的,只是藝術表現形式而已。所以,從這個角度講,“今楷”的提出就顯得極為蒼白。
“今楷”的提出者當然并不否認“今楷”也是一種楷書,只不過有古今之分而已。殊不知,這種古今之分只不過是一種想當然,或者是一種多余。“今楷”和三國魏晉時期出現的“今草”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今草”與章草的最大不同點,或許還不在于兩種書體用筆與結體的區別,而主要在于當時附加于其上的實用價值之不同。“章草”實際上是隸書的一種草寫形式的變體,嚴格來說仍然是一種隸書,是草寫的隸書,而“今草”,即我們通常所說的草書,則已經沒有了隸書的痕跡,但這仍然不是關鍵問題,關鍵在于,草書,也就是“今草”,它是文字簡化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中國文字的簡化歷史,有兩個重要表征,或者說是通過兩種途徑獲得的:一是字體筆畫的簡省,二是通過草寫或者草書的形式節省筆畫,這些草寫的形式,實際上就是我們后來簡體字的原形或依據。因此,所謂的“章草”與“今草”,所謂的大篆、小篆,都主要是就書體的繁簡程度而言的。如果要提“今楷”,那么,“今楷”與唐楷、魏碑之間是什么關系?有什么區別?怎樣寫才是“今楷”?怎樣寫又才不會是“今楷”?“今楷”與唐楷、魏碑相比,它的獨特價值在哪里?“今楷”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而產生的?它是如何從原來的楷書演變過來的?如何對它進行歷史定位?我相信,對于我所提出的這些問題,“今楷”的提出者可能也會一一給出一個解釋,而且會解釋得頭頭是道。但是問題在于,無論怎樣解釋,都會是很牽強的。因為,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古楷”與“今楷”分界的問題。當今中國盡管處于劇烈社會變革時代,但這并不是文字的劇烈變革時代,或者說,當今中國這種劇烈的社會變革(為了避免引起誤解,我將“當今中國”這個時間限制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不包含“文革”),根本就沒有涉及到文字。中國現代的文字變革,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已經開始了,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即已基本宣告完結,而不是現在,但即便現在就是有這種變革,也不必然造成“今楷”的產生。當然,這里還需要區分兩個最基本的概念:一個是文字,一個是書法。在古代中國(指先秦及先秦之前),文字和書法基本是相通的,或者說,文字基本等同于書法,字體基本等同于書體。在字體形成完整的諸體形態以前,兩者的演變也基本是同步進行的。但魏晉以后五四運動之前,中國的文字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了,但書法卻處于不斷變化狀態之中。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后,中國的文字又開始了劇烈的變革,就是不斷向拉丁文字和現代簡化字變化(拉丁化只是當時幾個有代表性的文人的提倡而已,最終并未成為主宰),但這僅僅是實用層面的變化,這種變化,并未直接影響到書法層面的變化。也就是說,二十世紀之后的中國書法與二十世紀之前的中國書法,并沒有本質的不同,或者說雖有不同,那也是藝術層面的不同,而與文字和字體無關,也與書體無關。書法的發展變化并不意味著書體的發展變化,這在魏晉以后的書法史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遺憾的是,我們今天的一些書法家,連最基本的文字演變史和書體演變史都還未搞清楚,就大談特談什么“今楷”,真可謂是無知者無畏。在我看來,這樣的書法家才是像近日李輝批判文懷沙所說的“連中學教師水平都不如”。
讀者諸君可千萬別誤以為我這是在和“今楷”提出者進行“今楷”問題的學術爭鳴。非也!我根本就不是在和“今楷”提出者進行爭鳴,而直接就是批判!為什么?因為“今楷”本身就不是一個學術命題,因而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學術爭鳴。學術爭鳴是要基于一個基本的學術平臺基礎之上的,沒有基于一個基本的學術平臺基礎之上的爭鳴,本身也不是爭鳴。但我這篇文章所要談的,卻是一個嚴肅的學術話題,一個認為“今楷”本身就是一個偽學術命題的學術話題。
或許,“今楷”的提出者會說,“今楷”就是為了適應今天的社會實用生活而產生的。若作如此辯駁,顯然很可笑。若是為了適應今天的審美,今天的社會實用,那么完全不需要書法,只需要印刷體文字就可以了。書法是審美的,審美雖然有時代性,但一個民族的審美更具有共通性,具有前后的連貫性,不可能古人喜歡的今人就不喜歡了,若是如此,那么,古代偉大的經典的作品在今天看來就毫無價值了。所以,無論從哪種角度說,“今楷”的提法根本就是毫無價值的。純粹是一種錯誤的口號,是某些書法家為了想創新而打出的一種旗號,與學術和藝術完全無關。何況,一種書體的誕生或者說一種藝術形式的誕生,絕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所能開創的,而是一種集體的歷史無意識,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那種認為隸書的開創者是由程邈單個人所開創的類似的說法根本就是站不住腳的。完全沒有考古學和歷史學依據。所以,一些人提出“今楷”一說,或許他個人雄心挺大的,但這根本不可能。這并不是一個什么學術不學術創見的問題,而是涉及到一個書體的問題。如果還有更多的吹鼓手繼續提倡“今楷”,從學術角度講,雖然我們不能去打壓它,但是這本質上與學術爭鳴無關。這種提法本身就是一種偽學術命題。不能證偽的命題,本身就不是學術命題。自然,不能證偽的命題,也只能是一種空洞的多余的口號。
我們當今提倡學術爭鳴,鼓勵學術和藝術創新,尤其是書法和繪畫,我們看到了太多固守傳統的許多程式化的筆墨語言,我們看到了太多跟風的現象,所以,我們當然需要創新,需要具有獨立的學術和藝術精神。然而,學術和藝術創新與喊口號完全是兩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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