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君武(1915 - 2010),中國著名漫畫家。
6月13日晨,著名漫畫家華君武因心血管病復(fù)發(fā)、心臟衰竭在北京去世,享年95歲。至此,“中國漫畫三老”(丁聰于2009年5月去世、華君武、方成)已去了兩位。
相較于近幾日連篇累牘的報道、華家親屬所接受的訪問而言,在最后的日子里,華君武是孤獨的。華先生頭腦不甚清醒已有幾年,面對來訪的多年老友亦概不認得。他終于和早年所作的《自畫像》合二為一,成為一個“雙手緊緊地把臉捂住”不愿也不能見人的老者。華君武生前出版過一本名為《漫畫一生》的自傳,自認這輩子對漫畫是“從一而終”。
華君武逝世當天下午,家人已在家中布置靈堂,靈堂就設(shè)在華君武生前的臥室。華君武之子華端端告訴記者:“早上八點多,醫(yī)院通知我們父親病危,最后他是因為心力衰竭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詳。”因為華老生前曾有遺囑:喪事從簡,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因此只設(shè)此靈堂供親友吊唁。華端端替父親解釋:“他的那些學(xué)生、朋友,過去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一個老頭兒,我父親生前不愿進行遺體告別,包括我本人也不想讓他們來,就是希望他們還記得父親活生生的形象。”華端端說,父親生前唯一的要求是在遺體上蓋一面黨旗。
華老去年8月因為肺部感染住進北京友誼醫(yī)院,今年4月24日在醫(yī)院里度過95歲生日。當時中國美協(xié)特意送來大蛋糕慶祝,醫(yī)院也破例讓美協(xié)來人戴著口罩探視。據(jù)探視的相關(guān)人士回憶“當時老人的精神狀態(tài)還好,還吃了一小塊蛋糕”。
今年5月,華君武住進重癥加強護理病房,直至去世。
不需包袱,投出去的直接是匕首
華君武是至今為止“中國漫畫界里最大的官”,曾任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文聯(lián)書記處書記。但無論是解放前因辛辣諷刺蔣介石而被國民黨特務(wù)列入暗殺名單、還是解放后身居高位公務(wù)繁忙,他手中的一支筆從未停過。
在《華君武集》的前言中,他戲稱自己“混跡于漫畫世界至今已68年了”。在將近70年的時間里,華君武在各大報刊上發(fā)表700多幅漫畫,出版有26部漫畫集和兒童文學(xué)、諷刺詩的插圖集。1931年,《杭州日報》發(fā)表了一幅名為《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諷刺漫畫,作者華君武。這是他投了二百余幅作品之后第一次被采用,隨后報館通知領(lǐng)稿費,同時要交稅3分錢,無奈當時此人窮得連摸遍衣兜也找不出一分錢來。最后,報館只好扣了那3分錢,付了9角7分的稿酬。漫畫之路就從這“9角7分”開始。
華氏漫畫風(fēng)格顯著,獲得專有名詞曰“人民內(nèi)部諷刺畫”。華君武屬兔,常以“老兔”自居,著名書畫家黃苗子先生于是稱他“兔兒爺精”。黃苗子認為“兔兒爺精”的作品充滿了創(chuàng)作興趣、創(chuàng)作熱情和內(nèi)心的得意,已經(jīng)把自己完全融入到創(chuàng)作中了—就像娃娃們玩泥沙或堆積木那么認真和投入。和丁聰、方成的曲折幽默不同,華君武的情感表達是直接乃至凌厲的,在華氏漫畫里,少有“抖包袱”一說,華君武也由此獲得“漫畫界魯迅”之稱:投出去的直接是匕首。
和當時的著名畫家豐子愷、葉淺予、張光宇、魯少飛等人相比,華君武其實十分清楚自己畫作的特點和缺陷。1990年5月24日,華君武在出生地杭州舉辦漫畫創(chuàng)作六十周年回顧展,適逢葉淺予正在老家桐廬度假。葉淺予當面恭維華君武為漫畫大師,華君武受寵若驚,曾對記者解釋:“這是葉老過獎了。其實三十年代我還是一個毛頭小藝徒呢,而豐子愷、葉淺予、張光宇、魯少飛等人,已經(jīng)是享有盛名的漫畫家了。我通過投稿逐漸認識了他們。我雖初出茅廬,也有見賢思齊之心,我自知繪畫根底差,與許多前輩相比還差一大截,所以想獨辟蹊徑。我當時的戰(zhàn)術(shù)是畫上許許多多的人,以大場面取勝。人數(shù)最多的一幅漫畫是《幾萬雙眼睛一只皮球》,畫面是一個足球場和許多觀眾,用此法引起人們的注意。那時也受到了前輩的褒獎和鼓勵。與同時代的許多畫家相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我確有許多不如他們的地方。……綜上所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也有自己的短處。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如果有人要問我的長處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揚長避短。”
大躍進里,畫了一些浮夸的畫
華君武此生最后一幅畫是應(yīng)上海著名美術(shù)家、藝術(shù)評論家謝春彥所邀而作。6月14日下午,記者致電謝春彥,他在電話里連連感慨:“全國的人都在讓我回憶華老呵!”謝春彥說,華老的那幅絕筆之作名為《水牛吃功夫茶圖》,是為參加2006年舉辦的《紀念魯迅·孺子牛畫展》畫的。作為華君武生前相交十余年的一位“小友”(謝春彥先生也已年近七旬),謝先生稱華君武為“老華”。老華讓謝春彥感動過很多次:“以前蘭州軍區(qū)有位女編輯,在報上介紹老華在延安時候的優(yōu)秀事跡,提到了毛澤東請大家在窯洞喝小米粥的事情,大概有些夸張、拔高。老華看了很惱火,準備寫信要求更正。我建議他不必寫信,‘你地位這么高,那位女編輯受了批評,前途要受影響的’!”老華一聽,欣然領(lǐng)悟,用上海話大加贊賞:“看伐出來哦,謝春彥你粗中有細嘛!我沒想到,儂有道理!”
文革結(jié)束后,華君武是文藝界最早公開發(fā)文坦誠自己有反右錯誤的人之一。他公開反思說:“反右的時候,我畫過一些錯誤的漫畫,在報上諷刺過胡風(fēng)、浦熙修這樣一些被冤枉的同志。我畫錯了,傷害了本來不該傷害的人。”
像這樣道歉的話,是華君武在人生的最后30年里,一直在做的事情。華君武這一輩子只在國家美術(shù)館做過一次展覽,其余大部分畫展都開在基層,而幾乎每一次開個人展覽,他都會在展前序言里寫下這樣一段話:“50年代里,我畫了不少錯誤的畫,傷害了不少同志。”或是“大躍進里,我畫了一些浮夸的錯誤畫……”
1955年8月,《把奸細消滅干凈—肅清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諷刺詩選》出版,此書插畫為華君武和丁聰所畫;1957年7月6日,華君武諷刺浦熙修的漫畫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名為《猶抱琵琶半遮面》。畫中,浦熙修手捧琵琶半遮面,琵琶上寫“羅隆基立場”,本該擺放琴譜的琴架上,紙頁翻開寫有“浦熙修自我檢查”。這幅輕佻的漫畫最終擊垮了浦熙修,她終于完全按7月1日《人民日報》社論的意圖“向黨向人民低頭認罪”了——同時被擊垮的當然還有羅隆基。1965年12月7日,67歲的羅隆基含恨離開人間。1970年4月13日,60歲的浦熙修也走完了曲折的一生。1980年5月,浦熙修終獲平反。1981年3月19日,全國政協(xié)為她舉辦追悼會。追悼會前夕(3月16日),華君武給浦熙修委員治喪辦公室寫了一封信:“我因有會議,不能去參加追悼會。但有一事請向她的家屬轉(zhuǎn)告。五七年反右時,我曾畫過一幅漫畫諷刺過她,這張漫畫現(xiàn)在認識是錯誤的,也是不應(yīng)當?shù)模耸戮脡盒念^,趁此機會,只好向她的家屬表示道歉了。”這份24年后姍姍來遲的道歉,無論對于浦熙修家人還是對于華君武來說,都是沉甸甸的。
批評丁玲,跟總路線太緊
謝春彥回憶說,無論私下還是公開,華君武還多次說過給丁玲道歉的話。反右時期,華君武給丁玲所做漫畫為《“一本書”主義》,諷刺丁玲因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書得了1951年的斯大林獎就“翹尾巴,向勞動人民要牛奶、要面包”。謝春彥介紹說,延安時期,丁玲和華君武是同志也是戰(zhàn)友,但無論是藝術(shù)成就還是政治地位,丁玲都要比華君武高得多。初到延安的華君武只有23歲,先是被保送到魯藝美術(shù)系,后又擔任延安魯藝漫畫研究班的研究員。剛剛投身革命的華君武,其漫畫作品并不受歡迎,因為讀者根本看不懂。華君武生前也曾說過:“我到延安去的時候……我在上海,畫都是洋人洋氣的,我們在墻報上面畫一張畫,連環(huán)畫、連畫、宣傳畫,老百姓還看,一看漫畫看不懂,扭著頭就走了,自己覺得那怎么辦呢?所以以后慢慢就變,怎么樣能夠使農(nóng)民看得懂。”
此后,無論是題材還是風(fēng)格,華君武都對自己的作品做出了關(guān)鍵性調(diào)整,延安生涯由此成為華君武一生中極為重要的階段。此間,他因為兩幅諷刺漫畫從眾多藝術(shù)家中脫穎而出、贏得名聲:一幅叫做《1939年所植的樹》,暗諷當時光種樹不養(yǎng)樹的社會現(xiàn)象。因為這幅畫,毛澤東接見了華君武;另一幅叫做《首長路線》,畫了兩個女同志在路上聊天,一個說:“才一個科長你就嫁了。”諷刺了當時風(fēng)行的“誰的官大就嫁誰”的擇偶標準。
正是因為敢畫、會畫,才有了后來批判丁玲的《“一本書”主義》。老華不止一次地私下里和謝春彥說過:“那時候的總路線是那樣的,大家都是沒辦法。但是我自己還是要檢討,為什么跟總路線要跟得那么緊?為什么別人就沒有畫呢?!”
華君武生前曾托謝春彥為自己刻過兩方印章,一為“大愚若智”、一為“民間藝人”。“他總說別人以為他很聰明,其實自己知道只是大愚;他又總說自己無論畫到何時,都只是一個從民間汲取養(yǎng)分的手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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