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歐波《圣愛佳莎之殉教》

在基督教文化中，還有一種特殊的女性，她們為了自己的信仰，不畏犧牲，甘受折磨。這，就是那些以身殉教的圣女們。文藝復興以后的藝術家并沒有放過這個主題，人們通過那驚恐、悲壯、忍耐、期待之類的情感和宗教情操，從又一個層次上蕩滌著自己的靈魂。作為一種自然的象征的希臘古典藝術中的神，憑想象獲得了自己的存在，而且只是在石頭和青銅里或是在觀照中的存在。基督教中的上帝投胎人間，變成了肉體脫胎出世，生活于凡界，忍受著痛苦，直至受難而身死，再從死中復活。他是神人一體，是有血有肉的自然存在。從神的自然性這個意義上說，是基督教首先把這種肉體和精神的現實當作客觀存在，表現為神本身的生平事跡，把它引到了世間來。并且是為了拯救這個世界中陷于罪孽深淵的人類。因此，盡管這種肉體作為純粹感性的東西在意識中處于否定的地位，卻依然受到尊敬，而擬人作用所產生的事物也就這樣被神化了。圣女的行動，也就是對耶穌受難的一種模擬復現，神以及神性的存在從客觀世界和現實生活中顯現出來了。然而，這些圣女殉教的奇異故事比起耶穌受難似乎更顯得殘忍。那些甚至是從未與世間的父兄之外的男子有任何接觸的圣潔處女，竟然赤身露體地面對著射出貪婪目光的異教徒，兇神惡煞的劊子手，五花八門的行刑工具，以及自己軀體被割切而汩汩滲血的筋肉。她們自己正在受刑，但是卻泰然自若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這種圣女與異教徒，裸體與刑具，鮮嫩白皙的少女肌膚與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共存的畫面，對剛剛從中世紀禁欲、變態中走出來的苦難眾生的靈魂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刺激——肉欲的和宗教的沖擊。人的欲望與神的恐懼在這種劇烈的震撼中得到了解脫，猶如從人格中來了一次模擬的否定，使自身既得到了欲望的滿足也求得了神的蔭庇。

中世紀所流傳的圣女故事，大多是一個模式。諸如在公元3世紀時，因受異教皇帝的迫害而殉教。在文學上除了少數略見成熟外，大多是非常幼稚粗糙的。特別是那些處女殉教情節，更是千篇一律。她們多半是良家婦女，青春年少，花容月貌，有的還是出身貴族王侯的名門閨秀。然而，在她們尚未與任何男性謀面之前，就已經戀上了基督，并決心以終身相許。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單相思的男子，因迷戀她而日夜呻吟。往往少女的父母長輩，軟硬兼施逼她委身成全。甚至誘以世間種種榮華富貴，但少女一心愛慕基督，對此一概視為糞土。有時，這些男子的身份竟是一個羅馬總督或判官之類，他們心懷邪惡的肉欲，當目的未能達到之時，惱羞成怒，綜而橫加迫害，以至動用了殘酷的刑拷。其中有刀割、火烤、反吊、掛在裝有刀刃的車輪上旋轉，用耙子撕裂等酷刑。甚至還有斬首、活埋、鋸刑、割脖子、剝皮、身系石塊墜水、扔至冰中凍死、放進銅壺中燒煮、或丟棄荒野中喂野獸等死刑。總之，能想得出的刑罰應有盡有。引人注意的是，這些行刑并不是一下子就將圣女處死，而是輪流使用不同的刑罰折磨她。更為離奇的是，這些少女不但能夠忍受種種非人的折磨，而且，遍體鱗傷往往在一夜之間痊愈，次日又從容迎受新的刑拷。

圣芭芭拉祭壇畫《圣芭芭拉之殉教》

15世紀初，就有福朗凱的畫家為圣芭芭拉祭壇所作蛋彩石膏畫《圣芭芭拉之殉教》。芭芭拉是一位富商的女兒，對基督一往情深。但父親是個異教徒，對女兒的舉動非常惱怒，把她關到一個高塔里，后來又送往法院。但女兒并未因此而改變信仰，法官十分惱火，強令她脫下衣服，用牛筋做的鞭子抽打她。待打得她周身傷痕、到處淌血的時候，還在創口上撒上鹽。然后，又讓她穿上衣服，并進監獄。不料次日一見，發覺她的傷全好了。于是，法官又將她綁在木頭上，用棍棒打碎她的四肢，再用油燈燒她的側腹，用木棒槌打她的頭部。但芭芭拉仍然不動搖自己的信念，最后用刀割去她的乳房。神應了她的祈禱，派天使送衣裳來遮蓋她的身體。畫面中的芭芭拉顯得異常纖弱，她雙手被吊綁在一樹樁上，裸露著上半身，赤腳站在地上。旁邊站著兩個兇狠的彪形大漢，他們是劊子手。再往左邊，就是法官，他咬牙切齒，怒目而視。一個劊子手用鞭子抽打她，另一個正用刀割切她的乳房。但芭芭拉卻臨危不懼，在默默地做著禱告。16世紀初，匹歐波畫的《圣愛佳莎之殉教》也是描繪圣女被割去乳房的場面。愛佳莎被反手綁著，兩邊的劊子手用巨大的鐵鉗夾著她的乳頭，一把鋒利的刀子，擺在她的面前。她以堅強的意志忍受著這種痛苦，口中默默地在祈禱著。作品明顯地表現了威尼斯畫派的風格，與芭芭拉的柔弱相比，裸露的人體是一位豐滿而壯碩的女性。此外，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描繪圣女，如布里尼的《在獄中為圣貝德洛所治愈的圣愛佳莎》。畫中的愛佳莎袒露著上半身，一位老者在她受傷的胸部施行治療。少女形象雍容華貴，身上的傷情，反倒更增加了人們對她的憐愛。

另一個圣女加德琳也常見于藝術作品中。亞歷山大的加德琳是一位公主，有著高尚的修養，而且深受人民的愛戴。所謂圣加德琳的神秘婚約，是中世紀有名的傳說：加德琳接受了一位隱者的施洗，在夢中與基督訂婚并接受了他的戒指。由于這種神的姻緣，所以當時的皇帝無法動搖她的信仰。為了此事，皇帝曾經派了五十名哲學家與她辯論，以圖推翻她的信仰，不料反而被她一一駁倒。皇帝無計可施，只好把她捆在裝有刀刃的車輪上加以折磨。但車輪卻被天上的閃電（或天使的劍）擊斷，最后終于將她斬首。遺體被天使送往西奈山，至今當地還有圣加德琳修道院。15世紀初，葛列哥的《圣加德琳之殉教》就是表現這個場面。畫中的加德琳跪在地上正合十祈禱，她被剝光了衣服，下腹掛了一條完全透明的小紗巾，栗色的頭發一直披到身上。人物體形并不美麗，腰腹都比較粗大，但面部表情虔誠。三個天使手持刀、劍和斧正在天上翱翔，帶刀刃的輪盤已經被她們劈碎。有的劊子手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在地上打滾，在場的皇帝也呆若木雞。16世紀中期歐爾西的《圣加德琳之殉教》中的加德琳則處理成被綁在巨大的木輪上；蔣比耶多里諾的《圣加德琳》則采取另一種方式：占滿了整個畫面的是加德琳裸露的上半身，她軀體健壯，雙臂交叉在胸前，兩手緊緊捂著那豐滿的乳房。眼睛凝視著天上那翻滾著的烏云和火光。在火光的映照下，人的肌膚顯得熱烈的橙黃色，象征了神的力量。

蔣比耶多里諾《圣加德琳》

17世紀里貝拉的《圣女埃格尼斯》描繪了另一個神奇的故事。圣女埃格尼斯被異教徒剝光了衣服而賣到妓院，但突然間頭發長得又濃又長，披下來完全遮住了她的身軀，后來天使又為她送來衣裳。畫中一個虔誠少女跪在地上合十祈禱，與前面完全裸體的圣女形象不同，少女被一頭濃密而美麗的黑發從頭一直遮到腿部。手臂上還夾著天使剛剛送來的布，天使們正在后面把它舒展開來。這個裸體的形象實際上只裸露了一只手臂和胸部的一角。

謝米拉斯基《狄耳刻式之殉教》

一直到19世紀，圣女殉教的主題還延續不衰。而且隨著人類對自身與自然探奧的興趣越來越濃厚，這個主題的創作也逐漸遠離它固有的模式，而僅僅留下那種殉教的崇高感情。基督教美術，到這時越來越大眾化了。19世紀，西班牙的曼扎諾?伊?梅赫拉達的《審問異教徒的情形》，畫面上出現的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窈窕少女的裸體形象，在背景大片暗色中，以明亮的色彩突出了這個曲線優美、亭亭玉立的少女形象。兩條大漢正在對她施加捆綁，一位神甫俯身低語勸其懺悔。少女以手捂面，羞恨交加，似乎并未就范。但是，這個優美的姿態與這個滿屋刑具的環境顯然不協調，人們所關注的更主要是這個美麗的少女而并非審訊本身。1897年，波蘭謝米拉斯基的油畫《狄耳刻式之殉教》則把希臘的神話故事與基督教的主題糅在一起了。狄耳刻是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底比斯王呂科斯的后妻。呂科斯原來的妻子安提俄珀曾以美貌著稱，并與宙斯生下兩個兒子。呂科斯后來又娶狄耳刻，但她虐待安提俄珀的兩個兒子，甚至揚言要將安提俄珀掛在牡牛的犄角上。兩個兒子長大后為母雪恨，結果將狄耳刻綁在牛角上在巖間撞死。人們把這個情節用在基督教刑罰上。畫中描繪一位美麗的裸體少女與一頭驃悍的牡牛綁在一起，牛被標槍戳刺而瘋狂掙扎奔逃，少婦隨之也備受折磨，最后精疲力竭，人畜兩亡。畫面上牡牛和少女都躺在地上，她的右手還捆在牛角上，雙腳則綁在牛的腹部。左手的繩子已經松脫了。她軟癱在牛的軀體旁邊，擺出了一個非常優美的睡姿。除了地上有點不太明顯的血跡以外，她的肌膚完好無損，秀麗的臉龐略帶哀傷。加上身旁鮮花的烘托和牛體深黑色的對比，這個殉教的少女形成了一個睡美人的姿態。

從中世紀就在文學中流傳的圣女殉教的故事，在文藝復興見諸可視形象的表現以后，就一直成為宗教繪畫的熱門題材。人們把那最富于感情的妙齡少女投入最殘忍的刑場；把最富于神秘感的處女之軀暴露于最貪婪的肉欲目光之中，甚至置于血淋淋的刀割蹂躪之下……這一切，猶如把最美的璧玉砸碎，在玉碎聲中無限地膨脹它以往的價值。這里充滿了宗教的狂熱，更混合了苛虐趣味與肉欲追求。這一切，對虔誠的信徒的煽惑是何等的強烈，對苦難的眾生的沖擊又是何等的厲害!尤其那些深閨的少女們，當她們看見那些貞潔的肉體展現在面前的時候，甚至會覺得是自己的千金之軀公開袒裎于眾目睽睽之中，是自己的皮肉正在被利刃割切，自己的肌膚還戳著轉輪的刀鋒……人們既貪婪又畏憚，那反反復復的刑拷變成了一種神圣的儀式，變成了人的神化的象征。圣女殉教以及當年捕捉魔女的行動，是人類模棱情感的體現。人們以當年處置圣女的兇狠去責罰魔女，但同時，也以洞悉圣女對基督的傾慕的好奇去傾聽魔女講述她們與惡魔交媾的故事。整整十個世紀的神性統治在人們靈魂中凝結成的信仰，以及因那宗教自虐行為的痛苦所帶來的精神郁結在這里逐漸瓦解了。這種令人迷惑的性興奮與叫人顫抖的血腥味錯綜地交織在一起，使人們在心靈中引起劇烈的沖突。他們以最大的僥幸心理，去慶幸自己畢竟還是未成為書中或者畫上的犧牲品，并且還能繼續置身度外，懷著深切的自慰去觀賞那美玉破碎的景象。夢寐以求的神人合一境界，在這飽含肉欲的自然存在的否定的儀式中完成，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在這貪婪與畏憚中又虔誠地皈依了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