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明亮的早晨,康沃爾郡圣埃文斯的泰特美術館。在一個方形底座上端坐著一尊芭芭拉?海普沃斯的大理石雕塑作品,首展于1936年。雖說你根本不清楚這三塊石頭到底意味著或代表了什么——這種神秘正體現在其極有節制的標題上:“兩瓣與一球”——但它們卻總能捕獲我們的關注和目光。這件作品的有趣之處集中體現在那個球與托住它的那個半圓形楔狀物之間的對抗關系中。那個球看起來很不穩定,動態十足,我們能感覺到它是多么迫切地想滾落盛托瓣的斜邊并滾過整個房間。與它這種沖勁正好相反,盛托它的楔狀物卻傳達出成熟和穩定的感覺:它從一邊到另一邊都像是滿足于溫柔地看護并馴化著其負荷物具有的鹵莽勁頭。觀看這件作品,我們等于見證了一種溫柔而又有趣的關系,透過拋光的白色大理石這種原始中介,我們可以感受到莊嚴和偉大。 ? 心理分析派評論家阿德里安?斯托克斯在一篇論海普沃斯的文章中曾試圖分析這件貌似簡單的作品的力量。他得出的結論令人嘆服。如果說這件雕塑打動了我們,他大膽地論道,那也許是因為我們在無意識中將其理解為一幅家庭的肖像。那個球的靈動和豐滿巧妙地使我們聯想到一個正在扭動的面頰肥胖的嬰兒,而那個盛托的瓣狀物搖擺而又厚重的樣態則像是個平靜、溺愛、臀部寬大的母親。我們在石頭中感受到了母愛的寓意。 ? 斯托克斯的論點給予我們兩點啟示。首先,我們很易于將一件物品解讀為一個人或動物的形象。一塊石頭可以沒有腿、眼、耳或幾乎任何可以跟生物有關聯的特征;但它只需哪怕一丁點母親的大腿或嬰兒的臉頰的暗示,我們就會開始將其解讀為一個人。感謝我們的這種投射癖,海普沃斯的一件雕塑作品就能像一幅直接表現母愛的畫作一樣令我們動容,因為對于我們內心的眼睛而言,一幅具像的繪畫和一堆經過設置的石頭在表現力方面實在沒什么區別。 ? 其次,我們喜歡抽象雕塑以及再推而廣之喜歡桌子和柱子的原因,歸根結底跟我們崇尚具像場景的原因相去并不遙遠。只要它們成功地喚起在我們看來最有吸引力、最重要的人類以及動物的特質,我們就會一視同仁地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作品都稱為美的。 ? 我們一旦睜開眼睛去看,就會發現環繞我們周圍的家具和房屋絕不缺少活的形象的暗示。我們能從水罐中看到企鵝,在水壺中看到矮胖和自滿的個性,從書桌上看到優雅的小鹿,在餐桌中看到公牛。 ? 阿爾弗瑞德?梅塞爾設計的柏林韋特海姆商店的屋頂上有一只厭倦、懷疑的眼睛在盯著我們,而巴黎貝朗熱城堡由倒立的昆蟲腿衛護著。馬來西亞太子城會議中心潛伏著一只好斗的甲蟲,而蓋茨黑德的塞奇藝術中心則令人想起一只和善的活像刺猬的生物。 ? 即便是在諸如字母的字體這樣微細的對象中,我們也可以察覺到發育良好的個性特征,我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它們的生活狀態和白日夢寫篇小說。從Helvetica字體的字母“f”那挺直的后背以及警覺筆挺的姿態中可以看出一個守時、整潔、樂觀的主人公,而他Poliphilus字體的表親卻垂著頭軟著背,活脫一個懶散、羞怯、善于沉思的人。有關他的故事想必不會有大團圓的結局。 ? 在廚具店里也能發現同樣生動的個性分類。高腳杯一般來說顯得陰柔些,不過這類杯子卻是熱心腸的主婦、性感的少女以及神經質的女學者喜好的,而更加陽剛些的平底杯卻受到伐木工和苛刻的公務員的歡迎。 ? 將家具、建筑與住戶等同起來的傳統可追溯至古羅馬作家維特魯威,他將三種主要的古典范式與人或是希臘神話中的神話原型分別作比。多里安柱式,因其簡單的柱頂和敦實的柱身,對應強健好戰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愛奧尼亞柱式,因其具有紋飾的渦卷柱頭和基座,對應不動聲色的中年女神赫拉;而科林斯柱式,三種柱式中裝飾最為繁復而且柱身最高最修長的柱式,對應的則是美麗的青春女神阿佛洛狄忒。 ? 為了向維特魯威致敬,我們可以在驅車旅行時花點時間將途經的高速公路橋的柱子跟合適的兩足對應物做一番比附。你會發現這兒是一位慣于久坐、興致勃勃的女性撐著一座橋,那兒則是一位謹小慎微、神經兮兮的會計帶著一種專橫的神氣撐起另一座橋。 ? 如果說我們可以透過物品極細微的特征判斷出其個性(邊緣幾度的變化就能使一個紅酒杯從謙遜自持一變而為傲慢自大),這是因為我們最先就是從人類身上獲得這一技能的,我們可以將人的性格歸因于其皮膚組織與肌肉的精微樣貌。眼波的一轉就能從滿含歉意變為理直氣壯,盡管這一轉在物理意義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記。眉頭的一挑就能區別是專注于自己還是關心起了他人,嘴的一抿則表示從難過轉為了慍怒。將這類微乎其微的區別分類整理就是瑞士偽科學家約翰?卡斯帕?拉瓦特爾的畢生工作,他四卷本的《論面相》(1783)分析了幾乎每一種可能的面相特征的涵義并提供了有關下巴、眼眶、前額、嘴巴和鼻子巨細靡遺的分類線描圖,每圖都附帶幾個解釋性的形容詞。 ? 我們會跟從活的形式中抽繹出來的大量信息產生共鳴,所以對立的建筑風格才會引發我們如此強烈的情感體驗。如果說僅僅嘴巴的一毫米之差就能區分出瞌睡與仁慈的不同個性,那么兩個不同形狀的窗戶或是屋頂線條應該造就相當不同的感覺也就順理成章了。對我們而言,善于鑒別我們與其生活在一起的物品的意義自然就跟善于選擇與我們朝夕與共的人的面孔一樣重要了。 ? 我們感覺一幢建筑不吸引人也許只是因為我們不喜歡我們通過它的外表模糊辨別出來的那種氣質——正如認為另一幢大廈很美只不過感受到了一種如果放在一個人身上我們會很喜歡的性格。歸根結底,我們在一件建筑作品中找尋的跟我們在一個朋友身上找尋的東西并無太大不同。我們認為美的事物正是我們所愛之人的翻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