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明書店發(fā)行的《中學生》雜志今年一月號,附送一張用中國紙彩色印的我所畫的立幅,叫做《色彩子愷新年漫畫》。我在廣告上看到這個名稱,覺得好笑。因為自己被兩個形容詞夾住了擺在一個名詞上面,似覺有些兒不自然。 ? 然而我不敢怪這名稱的不自然,因為我的畫比這名稱更不自然,這立幅簡直是畫錯的! ? 數(shù)萬的《中學生》讀者,大概都沒有發(fā)見我的畫的錯處。不然,何以一兩個月來只有寄宣紙來向我索立幅的信,而不見指摘我這立幅的錯誤的信呢?又何以有人肯拿這立幅去裝裱,使這錯誤的畫也會高揭在裱畫店里的壁上呢?但也許不然:早已有人看出這立幅的畫錯,在那里議論。不過他們不屑,不愿,或不便用文字宣布出來使我坍臺。 ? 但我似乎不需要臺,在這里自己拆坍了:我這立幅是畫錯的;至少,是畫得很笨拙的。容我自白: ? 畫錯在什么地方呢?請看這幅畫:近景是岸,岸上有一株長松。遠景也是岸,岸上有半個朝暾透出在地平線上,正在發(fā)射光芒,驅(qū)逐那上面的云翳。中景是一葉小舟,靠近此岸,正在向著彼岸的朝暾進發(fā)。畫錯的就在這地方。請看那船里,共有四個人,兩個穿童子軍裝的青年,一個坐在船頭,一個坐在船尾。還有兩個少女,并坐在船艙中,他們都面向著朝暾,背向著觀者,他們都在打槳。船尾的人右手持槳的中部,左手持槳的柄端,他是以槳代舵的。其余三個人的槳,中部都系住在船舷上。三人大家用兩手執(zhí)持柄端而一俯一仰地推扳。朋友告訴我:“你畫錯了!這三人都在倒扳槳,這船不能達到光明的彼岸,卻在那里向后退了!”不錯,這三支槳是合杠桿作用的。中部系住在船舷上的是支點。柄端是力點。入水的槳葉是重點。把槳葉伸入水中而扳進槳柄,船當然向后退,退到撞破在此岸上。這真是很大的錯誤了。 ? 然而我可以辯:他們?nèi)硕际恰巴茦摹保皇恰鞍鈽摹薄M茦撸敇~入水時,把槳柄向前推;出水時向后扳。船也會前進。圖畫不像電影地能顯示過去未來的動作,你安知船頭上俯著的青年不是剛才推盡一槳,而是正在開始扳進一槳呢?你又安知道船艙里仰著的兩少女不是正在開始推槳而是剛才扳盡一槳呢? ? 朋友笑了一笑告訴我:“你的手通年拿筆桿,沒有拿過槳,不知此中甘苦,這強辯分明是無用的。你知道么:推槳很吃力,進行又很遲緩,且推進時槳葉出水而在空中,輕飄飄的,身體若不用勁,容易向后翻倒。聰明的舟人決不肯取這劃法。即使你的話不錯,這船里的青年少女們都是‘出力不討好’的笨人。我告訴你:你應該教他們‘向后轉(zhuǎn)’,面向著觀者而背向著光明。這樣,既可省力,又可速達,還可以用笑嘻嘻的臉孔來討好觀者。豈非一舉三得么?” ? 我聽了這話,恍然若悟。次日起一個早,跑到湖邊雇一只船,把船頭向著朝暾,就親自來演習推槳的工作。果然覺得很吃力,很遲緩,一不用勁又很容易翻倒。而且又被船老大笑。他忠告我:“先生,你一定要向著太陽光,太吃力了!我勸你還是調(diào)轉(zhuǎn)來,把屁股向著太陽光,舒服得多呢!”我曾經(jīng)一度聽從他的勸告,但立刻又調(diào)轉(zhuǎn)來,情愿出力不討好。因為我在舒服了之后發(fā)覺一大缺憾,就是不見了太陽,背向了光明。屁股上不生眼睛,心中時時著急,不知我的船是否對正了光明之路而前進?因此我寧愿吃力些,遲緩些,用勁些,而仍取我那劃法。由聽別人笑我笨拙吧。只要能面向著光明前進,我心就安。這時候我悟到了向朝暾劃船的兩條哲理:你倘要省力,要速成,要舒服,要不被人笑,須得背光明。你倘要向光明,只得吃力一點,遲進一點,用一點勁,再被人笑幾聲。 ? 啊!我這立幅畫錯了!對不起印刷工人和書店,要他們花費許多工本來印送,還在其次。第一是對不起讀者,這畫上寫明“廿四年元旦為《中學生》讀者作”,仿佛是在恭喜發(fā)財?shù)脑﹦袂嗄瓿粤Γt進,用勁,又被人笑。這是何等重大的罪過!因為現(xiàn)在的世間,實利第一,大家盡量地求省力,求速成,求舒服。誰肯為了這些吃不得的光明而干出力不討好的事呢? ? 當這立幅還未印刷的時候,原有善意的友人指摘這畫中的事實的錯誤。但我固執(zhí)地不聽,就把畫發(fā)喪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況數(shù)萬張“色彩子愷新年漫畫”的立幅交郵差分送到數(shù)萬讀者的案頭,而我又并沒有一匹駑馬,怎樣迫得回來呢?讓我錯到底,笨到底吧。不但在這里自白了我的錯和笨,又在這里登了一個潤例的廣告,開始賣我那種錯而笨的畫。這篇文章也可說是廣告的廣告。 ? 廿四〔1935〕年三月一日于杭州皇親巷六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