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莉嘉奶奶走了，巴勃利托沒哭，我也沒哭。眼淚遠(yuǎn)遠(yuǎn)不能表達(dá)我們的悲痛。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她的微笑，再也聽不到她那讓人寬心的話語，再也不能享受她的好心，與她在一起的美好時刻一去不復(fù)返了。還記得，她從床頭柜上端起一杯茶，說道：“要不要加點奶？”“瑪里娜，來一片檸檬怎么樣？”

　　我把茶含在口中，茶水中有一股失去的天堂的味道。

　　同樣也有一股怒氣沖天的味道，是針對畢加索的怒氣。奶奶生病住院，他從沒有來看過，也沒來請求原諒，而他就住在醫(yī)院附近，奶奶就是在這所醫(yī)院咽的氣。

　　難道畫筆沒能讓他記起奶奶為他做模特兒時是多么的高貴，是多么有氣質(zhì)？自私、膽怯、缺乏風(fēng)度，心靈上如此吝嗇，為什么他要否認(rèn)奶奶曾為他的畫作多次添彩呢：《戴頭巾的奧莉嘉》,《圍裘皮領(lǐng)的奧莉嘉》, 《奧莉嘉在讀書》, 《奧莉嘉在思考》 以及其他以奧莉嘉命名的油畫，還有擺在我家大廳中的《坐在扶手椅上的奧莉嘉》，這位高貴的、高深莫測的女神保佑著我的一生和我的孩子。

　　是的，這位出色的奧莉嘉去了那個再也回不來的國度，對于巴勃利托和我來說一切都成為過去。她把我們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上，只留給我們一位像流星一樣不時來看我們一眼的父親和一位糟蹋了自己一生的母親。

　　父親給母親的“畢加索撫養(yǎng)費”逐月見少，母親覺得只有向法院告畢加索不可了。父親為了不觸動畢加索作品的完整性曾拒絕了他母親的那份遺產(chǎn)，但是我母親覺得自己沒必要為這種慷慨做出犧牲。

　　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于是逢人便說官司絕對能打贏，完全可以把加州莊園的主人，這頭人身牛頭食人怪獸一舉拿下。

　　然而她訴諸法律的作法和散布的流言蜚語只起到了激怒爺爺?shù)淖饔谩榱酥品吋铀髡偌俗约旱穆蓭煱嘧樱康闹挥幸粋€：把我們從媽媽那里奪過來，放到寄宿學(xué)校，一直等我們長大成人。

　　母親講來講去的這場官司成了她的夢囈。她認(rèn)為由此而變成了神話中的英雄，她是為拯救自己的孩子而戰(zhàn)的圣母瑪利亞。

　　“畢加索壓根就沒法子撫養(yǎng)你們，”她對我們說。“他要把你們放到專收富人子弟的學(xué)校。”

　　富人學(xué)校。這幾個字回響在我們頭腦中，如同罰我們進(jìn)地獄一般。

　　她還加了一句：

　　“他要把你們分開。你，巴勃利托要去西班牙，而你，瑪里娜要跟你爺爺?shù)墓伯a(chǎn)主義一起到蘇聯(lián)去……你們以后再見不到我了。”

　　一個在西班牙，一個在蘇聯(lián)。這兩個國家離得近嗎？我們要分開了？而我們從小就在一起，差不多像雙胞胎，距離對我們來說不啻是一個吃小孩的惡魔，是世界上最最可怕的惡魔。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搞的，在這場砂鍋碰鐵鍋的戰(zhàn)斗中，竟然是我的母親占了上風(fēng)。她想要孩子，贏得了監(jiān)護(hù)權(quán)，但是除了任命一位社工監(jiān)督我們的生活條件外，她從畢加索那里什么也沒得到。

　　我們緊緊靠在媽媽身上，窺視著以社工名義不期而至的那個女人的每個動作。只見她打開冰箱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檢查我們的作業(yè)本，看看衣柜，想知道我們?nèi)绾紊睢Ｎ覀兂闪朔尚械膲娜恕?/p>

　　“中午吃的什么？幾點鐘上床睡的覺？”

　　我們垂下眼睛，不敢回答。

　　這位社工叫伯芙夫人，一頭紅棕色頭發(fā)，人長得還算漂亮。有時她會沖我們微笑，第一次見面時還給了我一塊糖果。

　　“為什么你每個星期四都來打擾我們？”我眼睛里含滿淚水，問她。

　　她在我面前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回答道：

　　“小瑪里娜，我答應(yīng)你，我起誓，以后星期四我再也不來打擾你們了。”

　　我們成了朋友，我愿意向她講很多事。

　　“伯芙夫人，我喜歡貝卡西娜 。”

　　她張大了眼睛看著我，但還是讓我說下去。

　　“您知道嗎，貝卡西娜跟一般人沒什么兩樣。她不是個笨蛋。還很有學(xué)問，只是運氣不好罷了。她想上山，可是每次都掉下來。她掉下來，不是故意要逗別人笑，只是她確實爬不上去。如果聽她說，就會發(fā)現(xiàn)，她完全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人們非要她爬這倒霉的山不可的話，她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

　　我停下話頭，不說了。大人一點也不懂生活中的事。

　　周四是我們唯一自由的日子。這天，我們起得很早，跳下床穿好衣服就去找街上的伙伴玩。有時，樓下的鄰居阿爾扎里太太或莉莉把我們攔下來，塞給我們一塊糕點。她們知道媽媽不會烤糕點給我們吃，也沒多余的錢給我們買糖果。我們邊吃邊道謝，追上夏布里埃街上的孩子，騎車去沙灘玩。

　　這輛自行車對我來說就像爸爸的諾頓·曼克斯摩托車。我一下子跳上去，立在腳蹬子上，向儒安灣港口的碼頭沖去。我騎著后座，車胎吱吱亂響，到了離碼頭邊緣兩指的地方才把車剎住。我們倆人只有一輛自行車，巴勃利托有時就讓給我一人騎。我們倆人中我最搗蛋。

　　我也喜歡跳到海里游泳。我游起來像只小狗，不過游得很好。越過禁止游泳的浮標(biāo)，到水深的地方游那才好玩。那時我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從媽媽、爸爸，還有畢加索的桎梏中解放了出來，因為畢加索一旦腳離地就會害怕，這是對他的一種輕微的報復(fù)。

　　我還記得漁民丟棄的那條小舢板，已經(jīng)被海水和砂礫腐蝕得破舊不堪。我們占領(lǐng)了它，要把它變成一艘海上航船。我和同伴們不知從哪兒找來幾塊木板、四顆釘子、瀝青和油漆修補(bǔ)了一下，不讓它沉下去。我們爬上去，輪班劃了起來，有時兩人，有時三人，但不能再多了，我們一個個像劃船苦役犯，像瘋子一樣往外舀水，然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離岸邊幾米遠(yuǎn)的地方，船還是沉下去了，我們只好游回岸邊。這場奧德賽航行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夢想，夢想著與旅伴巴勃利托和阿蘭（一位與我們一樣迷茫的伙伴）到很遠(yuǎn)的地方，到地平線那邊去看看。